公孟

这篇文章记述了墨子与弟子或与他人的对话。公孟子作为儒家学说的代表,对墨子提出了质疑,如义祥之辩、三年之丧等;同时还载有其弟子所说的“告子胜为仁”、弟子对于告子对墨子的批判“言义而形甚恶”的言论表示不满而告诉墨子,墨子不但不生气,反而说有毁誉总比没有强。
公孟子坚持“三年之丧”,这正好与墨子所提倡的“节葬”是矛盾的,墨子认为久葬久丧不利于国家发展,使得人们精神疲惫,上层阶级不能从事政治,国家的安全无法保证,劳动者不能耕种、妇人不能织布,人们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。而公孟子认为守三年的丧期就如同小孩子依恋父母一样。
在说明“非儒”的主张时,他与儒者讨论“为什么要从事音乐”,儒者说以音乐作为娱乐。这就如同问“为什么盖房子?”回答说:“为了房屋而建造房屋。”从这里首先可以知道墨子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的,因为墨子是小生产者的代表,而他们既不是精神财富的创造者,也不是精神财富的享受者,他们不知道精神财富的功用,不知道精神财富之利,因此往往会导向禁欲主义。
在这篇中墨子谈话的内容,主要是为了申明他“非命”“明鬼”“节葬”“非儒”的主张。墨子虽然认为儒家的学说足以丧乱天下的有四种,但他也认为孔子也有不可改易的主张。可见墨子对儒家的态度,也有比较客观的方面。从一些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,当时有一些人怀疑墨子的主张,而墨子总是力辩自己学说的正确,真是不胜辛劳。

公孟子谓子墨子曰:“君子共己以待,问焉则言,不问焉则止。譬若钟然,扣则鸣,不扣则不鸣。”子墨子曰:“是言有三物焉,子乃今知其一身也,又未知其所谓也。若大人行淫暴于国家,进而谏,则谓之不逊;因左右而献谏,则谓之言议。此君子之所疑惑也。若大人为政,将因于国家之难,譬若机之将发也然,君子之必以谏,然而大人之利。若此者,虽不扣必鸣者也。若大人举不义之异行,虽得大巧之经,可行于军旅之事,欲攻伐无罪之国,有之也,君得之,则必用之矣,以广辟土地,著税伪材,出必见辱,所攻者不利,而攻者亦不利,是两不利也。若此者,虽不扣,必鸣者也。且子曰:‘君子共己待,问焉则言,不问焉则止,譬若钟然,扣则鸣,不扣则不鸣。’今未有扣,子而言,是子之谓不扣而鸣邪?是子之所谓非君子邪?”

公孟子谓子墨子曰:“实为善人,孰不知?譬若良玉,处而不出有馀糈。譬若美女,处而不出,人争求之;行而自衒,人莫之取也。今子遍从人而说之,何其劳也!”子墨子曰:“今夫世乱,求美女者众,美女虽不出,人多求之;今求善者寡,不强说人,人莫之知也。且有二生,于此善筮,一行为人筮者,一处而不出者,行为人筮者,与处而不出者,其糈孰多?”公孟子曰:“行为人筮者其糈多。”子墨子曰:“仁义钧。行说人者,其功善亦多。何故不行说人也。” 公孟子戴章甫,搢忽,儒服,而以见子墨子,曰:“君子服然后行乎?其行然后服乎?”子墨子曰:“行不在服。”公孟子曰:“何以知其然也?”子墨子曰:“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,金剑木盾,以治其国,其国治。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,牂羊之裘,韦以带剑,以治其国,其国治。昔者,楚庄王鲜冠组缨,绛衣博袍,以治其国,其国治。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,以治其国,其国治。此四君者,其服不同,其行犹一也。翟以是知行之不在服也。”公孟子曰:“善!吾闻之曰:‘宿善者不祥。’请舍忽,易章甫,复见夫子可乎?”子墨子曰:“请因以相见也。若必将舍忽、易章甫,而后相见,然则行果在服也。”

公孟子曰:“君子必古言服,然后仁。”子墨子曰:“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,箕子、微子、为天下之圣人,此同言,而或仁不仁也。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,关叔为天下之暴人,此同服或仁或不仁。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。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,子之古非古也。”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:“昔者圣王之列也,上圣立为天子,其次立为卿大夫。今孔子博于《诗》《书》,察于礼乐,详于万物,若使孔子当圣王,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?”子墨子曰:“夫知者,必尊天事鬼,爱人节用,合焉为知矣。今子曰‘孔子博于《诗》《书》,察于礼乐,详于万物’,而曰可以为天子,是数人之齿,而以为富。”

公孟子曰:“贫富寿夭,齰然在天,不可损益。”又曰:“君子必学。”子墨子曰:“教人学而执有命,是犹命人葆而去亓冠也。”公孟子谓子墨子曰:“有义不义,无祥不祥。”子墨子曰:“古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,而为祸福,执有祥不祥,是以政治而国安也。自桀纣以下,皆以鬼神为不神明,不能为祸福,执无祥不祥,是以政乱而国危也。故先王之书,《子亦》有之曰:‘亓傲也,出于子,不祥。’此言为不善之有罚,为善之有赏。” 子墨子谓公孟子曰:“丧礼,君与父母、妻、后子死,三年丧服,伯父、叔父、兄弟期,族人五月,姑、姊、舅、甥皆有数月之丧。或以不丧之间,诵《诗三百》,弦《诗三百》,歌《诗三百》,舞《诗三百》。若用子之言,则君子何日以听治?庶人何日以从事?”公孟子曰:“国乱则治之,国治则为礼乐。国治则从事,国富则为礼乐。”子墨子曰:“国之治,治之废,则国之治亦废。国之富也,从事,故富也;从事废,则国之富亦废。故虽治国,劝之无餍,然后可也。今子曰:‘国治则为礼乐,乱则治之。’是譬犹噎而穿井也,死而求医也。古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,薾为声乐,不顾其民,是以身为刑僇,国为戾虚者,皆从此道也。”

公孟子曰:“无鬼神。”又曰:“君子必学祭祀。”子墨子曰:“执无鬼而学祭礼,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,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。”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:“子以三年之丧为非,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。”子墨子曰:“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,是犹倮谓撅者不恭也。”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:“知有贤于人,则可谓知乎?”子墨子曰:“愚之知有以贤于人,而愚岂可谓知矣哉?” 公孟子曰:“三年之丧,学吾之慕父母。”子墨子曰:“夫婴儿子之知,独慕父母而已,父母不可得也,然号而不止,此亓故何也?即愚之至也。然则儒者之知,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?”

子墨子曰:“问于儒者:‘何故为乐?’曰:‘乐以为乐也。’子墨子曰:“子未我应也。今我问曰:‘何故为室?’曰:‘冬避寒焉,夏避暑焉,室以为男女之别也。’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。今我问曰:‘何故为乐?’曰:‘乐以为乐也。’是犹曰:‘何故为室?’曰:‘室以为室也。’” 子墨子谓程子曰:“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,四政焉。儒以天为不明,以鬼为不神,天鬼不说,此足以丧天下。又厚葬久丧,重为棺椁,多为衣衾,送死若徙,三年哭泣,扶后起,杖后行,耳无闻,目无见,此足以丧天下。又弦歌鼓舞,习为声乐,此足以丧天下。又以命为有,贫富寿夭、治乱安危有极矣,不可损益也,为上者行之,必不听治矣;为下者行之,必不从事矣,此足以丧天下。”程子曰:“甚矣,先生之毁儒也。”子墨子曰:“儒固无此若四政者,而我言之,则是毁也。今儒固有此四政者,而我言之,则非毁也,告闻也。”程子无辞而出。子墨子曰:“迷之!”反,后坐,进复曰:“乡者先生之言有可闻者焉,若先生之言,则是不誉禹,不毁桀纣也。”子墨子曰:“不然。夫应孰辞,称议而为之,敏也。厚攻则厚吾,薄攻则薄吾。应孰辞而称议,是犹荷辕而击蛾也。”

子墨子与程子辩,称于孔子。程子曰:“非儒,何故称于孔子也?”子墨子曰:“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。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,鱼闻热旱之忧则下,当此,虽禹汤为之谋,必不能易矣。鱼鸟可谓愚矣,禹汤犹云因焉。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?”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,身体强良,思虑徇通,欲使随而学。子墨子曰:“姑学乎,吾将仕子。”劝于善言而学。其年,而责仕于子墨子。子墨子曰:“不仕子。子亦闻夫鲁语乎?鲁有昆弟五人者,亓父死,亓长子嗜酒而不葬,亓四弟曰:‘子与我葬,当为子沽酒。’劝于善言而葬。已葬而责酒于其四弟。四弟曰:‘吾未予子酒矣。子葬子父,我葬吾父,岂独吾父哉?子不葬,则人将笑子,故劝子葬也。’今子为义,我亦为义,岂独我义也哉?子不学,则人将笑子,故劝子于学。”

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,子墨子曰:“盍学乎?”对曰:“吾族人无学者。”子墨子曰:“不然。未好美者,岂曰吾族人莫之好,故不好哉?夫欲富贵者,岂曰我族人莫之欲,故不欲哉?好美、欲富贵者,不视人犹强为之。夫义,天下之大器也,何以视人必强为之?”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,谓子墨子曰:“先生以鬼神为明知,能为祸人哉福,为善者富之,为暴者祸之。今吾事先生久矣,而福不至,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?鬼神不明乎?我何故不得福也?”子墨子曰:“虽子不得福,吾言何遽不善?而鬼神何遽不明?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?”对曰:“未之得闻也。”子墨子曰:“今有人于此,什子,子能什誉之,而一自誉乎?”对曰:“不能。”“有人于此,百子,子能终身誉亓善,而子无一乎?”对曰:“不能。”子墨子曰:“匿一人者犹有罪,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,将有厚罪者也,何福之求?”

子墨子有疾,跌鼻进而问曰:“先生以鬼神为明,能为祸福,为善者赏之,为不善者罚之。今先生圣人也,何故有疾?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?鬼神不明知乎?”子墨子曰:“虽使我有病,何遽不明?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,有得之寒暑,有得之劳苦,百门而闭一门焉,则盗何遽无从入?” 二三子有复于子墨子学射者,子墨子曰:“不可。夫知者必量亓力所能至而从事焉。国士战且扶人,犹不可及也。今子非国士也,岂能成学又成射哉?”

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:“告子曰:‘言义而行甚恶。’请弃之。”子墨子曰:“不可。称我言以毁我行,愈于亡。有人于此:‘翟甚不仁,尊天、事鬼、爱人,甚不仁’。犹愈于亡也。今告子言谈甚辩,言仁义而不吾毁;告子毁,犹愈亡也!” 二三复于子墨子曰:“告子胜为仁。”子墨子曰:“未必然也。告子为仁,譬犹跂以为长,隐以为广,不可久也。” 告子谓子墨子曰:“我治国为政。”子墨子曰:“政者,口言之,身必行之。今子口言之,而身不行,是子之身乱也。子不能治子之身,恶能治国政?子姑亡子之身乱之矣!”